“趙涌在線37年 | 我和收藏那些事兒”征文比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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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套“桂林山水”引出42年漫漫郵緣,更無法忘懷的是爺爺深摯的愛!郵友曾學遠為您講述《從“殘破半套”到“錦繡大全”》。
作者 曾學遠
四十二年前,我剛剛升入初中,在一本課外書上讀到楊朔寫的散文《畫山繡水》,被上面描寫的“清奇峭拔”、“絕世少有”的桂林山水迷住了??上菚r家窮,老家小縣城也很封閉,我一時無法親眼見識這山水的風采,拼命腦補也補不出個樣子來,只得問爺爺。一生蹉跎于小縣城的爺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,只是重復書上的那句“桂林山水甲天下”。我頗感失望。
不料沒幾天,爺爺從退休前工作的單位——縣副食品公司閱覽室讀報回來,興奮地招呼我:“建平,快來快來!”從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張很小的紙片,遞到我手上,得意地說:“瞧,這就是桂林山水,好看吧?”
那是一枚比巴掌還小的長方形郵票,被揉得發皺,左上角還蓋了烏黑的印痕;上面一棵巨大的樹木占據了大部分位置,樹的周圍和水邊是或飛或立的白鳥,山水被擠到左邊一小塊,變成遠景??瓷厦婕毿〉奈淖?,《古榕白鷺》。(圖1)

?。▓D1:爺爺搞來的“古榕白鷺”)
天,這是桂林山水嗎?沒有書里講的像大象、像天馬、像父子的奇山,看不出“清奇峭拔”,更不覺得“絕世少有”。
看見我懷疑的樣子,爺爺說這肯定是桂林山水,不會錯,因為給他郵票的縣副食品公司主任去桂林出過差,一眼就認出這枚貼在公函上的郵票就是桂林山水。為得到它,解放前開食雜店、練得一手包裝絕活的爺爺還花了兩個小時,手把手教新來的店員用油紙包糖果、煙葉、食鹽。
不久,鄰居房東的女兒在院子里清理一本很厚的冊子,我湊上去,驚訝地發現上面貼滿了各式各樣的郵票,五彩繽紛,眼花繚亂。我蹲在她身邊,貪婪地旁觀著,那上面許多我不知道的人物、事件、建筑、花卉、山水以美妙的姿容牢牢吸引了我的目光,我感覺一個全新世界呈現在我面前。
很快我看見了那枚《古榕白鷺》,不皺不污,嶄新發亮,它旁邊竟然還有一樣大小的好幾枚,畫著不同的山水圖案,我終于從中看見了像大象、像天馬、像父子的奇山,還看見了書上寫到的漁船。連在一起觀賞,果然“清奇峭拔”、“絕世少有”,恍如美麗的山水畫廊。數一數,足足八枚?。▓D2)

?。▓D2:完整“桂林山水”)
真是無比艷羨。
小聲問房東女兒這些郵票是從哪兒得到的,她笑說:買啊,不過這要花很多錢;沒錢的話,可以收集信封上剪下來的郵票,那叫信銷票,也是不錯的。
我把這話告訴爺爺,我說“桂林山水”有八枚,你得幫我湊齊另外七枚。爺爺聽了長嘆一聲,郁郁道:我退休工資就這么一點,哪里買得起?外地沒有親友,常年無信可收,去哪里收集信封上的郵票?
我聽了頓感失落。
到了第二年年初,一個清朗的早晨,房東女兒突然微笑地走到我跟前,遞給我三枚《桂林山水》,雖然都是蓋了章的信銷票,卻令我驚喜萬分。逐一欣賞,那是《珠洞劍石》、《三山遠眺》、《九馬畫山》,加上此前的《古榕白鷺》,有了四枚,雖然離全套還差一半,像大象和像天馬的奇山卻都在上面了,桂林山水有了個大概的樣子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。(圖3)

?。▓D3:四十多年前的“殘破半套”)
把這事告訴爺爺,爺爺含笑看我半天,終于忍不住告訴我,是他跟房東討要過這郵票的,起先他們說沒有,年底房東女兒招婿上門,大辦喜事,需要人包喜糖喜果,他就自告奮勇幫忙,當時并沒有索要郵票,哪知房東自己想了起來,喊女兒給爺爺郵票,爺爺說麻煩你們親自交給我孫子,讓他知道你們的好。
四枚“桂林山水”,讓我體會到了什么是“畫山繡水”,什么是如酒一樣“看一眼也叫人心醉”的美,我好像一下子擁有了一個天高地闊、想象無際的新世界。
然而,僅僅八個月后,1981年蕭瑟的秋天,77歲的爺爺病倒了,醫生都束手無策,按習俗,借來的一輛大板車把爺爺從醫院拉回租住屋自家的舊床上,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。
房屋狹小陰暗,我和剛剛回城、一無所有的父親不得不住到低矮的小閣樓上,聞著空氣里氤氳不散的霉灰味,聽著老鼠的奔跑和嘶鳴聲,心緒低落到極點。
父親和奶奶輪流照看奄奄一息的爺爺,但爺爺似乎不認得他倆,只一聲又一聲地呼喚我的小名:“建平啊——建平哦——”
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我是爺爺一手帶大的,在父親下放、父母離異、奶奶為了生活不得不去外地幫姑姑帶孩子的十多年里,我和爺爺相依為命,這個時候爺爺最念叨的自然是我。很可能他把我當成了唯一的依靠,就像這十年來我把他當成依靠一樣。
他在床上不斷地喊我,說他好痛、好難過,要我幫他。
可是我卻害怕極了,根本不敢上前。我縮在閣樓上,渾身戰栗,只會默默流淚。然后悄悄拿出一個筆記本,翻出里面夾著的半套“桂林山水”,我發現和房東家的嶄新山水相比,我的山水殘破難堪,一如樓下臨終的爺爺,隨時都會崩塌消失。
我緊緊摟住這些山水,心里默念著“不要不要”,好像這些山水——我眼里唯一的財寶、唯一慰藉——也正生著病,也在呼喊我似的。一種如臨末日的恐懼和悲傷令我無法呼吸。
爺爺為我換來這些“山水”,可我在他需要的時候,卻如此無能為力。
這樣的記憶讓我以后很多年都不敢面對爺爺的遺像,也不敢在半套殘破的“桂林山水”上注目。上大學時,拿到獎學金,跑到當地郵市去買郵票,買了一大堆,就是繞開了這套最初和最刻骨銘心的“桂林山水”。
直到十八年前,父親來我這兒過年,跟我說爺爺滿百歲了,百歲投胎,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投到什么樣的人家去了。我聽了一時梗住,好一陣,默默合掌,在心里禱告:但愿投到好人家,眼前是賞不盡的錦繡畫廊。
也就在那個時候,我想到我得有一套嶄新的“桂林山水”——新“山水”的到來毫無波瀾,平淡之極,甚至都有點乏味——我從網上一次性購買了1974年至1982年除猴票、小型張和中美小版張之外的全部JT新郵,剩下的高值猴票、小型張和中美小版張就從趙涌在線一枚一枚地拍下,湊成了比當年房東女兒那本大厚冊還要嶄新光亮繽紛多彩的大厚冊。
八枚“桂林山水”在里面不到一頁的篇幅,世界如此寬廣,“桂林”之外還有“廬山”,還有“西雙版納”,還有“萬里長城”、“珠穆朗瑪”,我的“山水”不復是殘破不全的,它組成了美不勝收的“錦繡大全”。(圖4)

?。▓D4:今天的“錦繡大全”)
恍惚間,我感到爺爺也年輕起來了,容光煥發,睜著好奇發亮的眼睛,看著我的這本“錦繡大全”,一如四十二年前我看著房東女兒那本大厚冊的樣子。他投生成了另一個我么?但愿他魂兮歸來,我們換個位,我給他這本大全冊,對他說:別難過,別傷心,世界日新月異,我們從現在起,到下輩子、下下輩子,都會是滿目錦繡,山水壯美。